「十二夜」要拍收容所裡發生的一切,但,雖然我是「十二夜」的監製,原本我是真的不想去收容所的。至少,不能在影片完成前進去。
我的理由很清楚------絕大多數的觀眾跟我一樣,這輩子都沒有踏進收容所的經驗,第一次接觸收容所的體驗,很可能就是「十二夜」。所以我想透過導演剪接出來的影片客觀地告訴我,收容所的氣味、收容所的光線、、收容所裡的聲音、乃至收容所裡的任何氣氛的構成是什麼,可是,我只要親自到過收容所的現場、親身感受過收容所裡的空氣,那麼,影片之於我就不可能客觀。
客觀有多重要?
老實說我不想「十二夜」變成只能感動原本就願意為流浪動物付出的人(志工、愛媽、動保團體),變成一種內團體的自我強化影片,而是,「十二夜」一定要能感動原本無動於衷的人,所以客觀地判斷「影片之於一般觀眾,是否有真正的穿透力?」是很關鍵的事。
不過我拒絕去收容所這件事,馬上被攝影師阿賢(雞巴賢)打槍,阿賢覺得一個不想去收容所看拍片的監製,百分之百是想偷懶,是不負責任,是沒種,比他更雞巴,所以強烈逼我在拍攝期間的安樂死日,去收容所走一趟。
是!我是偷懶!我是不負責任!我是沒種!
但如果要說我比阿賢還雞巴,那就是很嚴重的人身攻擊!是最兇狠的污衊!
為了澄清這個指控,我只好在熬夜寫作徹夜沒有睡覺的情況下,從台北開夜車前往員林,中間幾乎每個休息站都停,因為太想睡覺了,一定要下車活動一下吹吹冷風免得一路開到天堂。
抵達員林時已是早上七點,意識還有點恍惚,嘴巴裡都是蠻牛跟咖啡混雜在一起的味道,一下車,馬上就跟顯然一夜好眠的阿賢等人一起在收容所附近吃早餐。
我一見到阿賢,馬上就用非常理性的語氣,加上剛柔並濟的態度,仔細重複一遍我為什麼覺得一個監製不能去拍攝現場的鄭重理由,只見阿賢一邊咬著飯糰一邊說:「啊我沒有要聽你說這些啊?」然後就拎著我到即將展開安樂死的收容所。
那是達摩崩潰之後的隔天。
污濁的空氣,滿地的屎尿,怵目驚心的血水,無人理睬的屍體,沒有一刻停止的吼叫與哭號。收容所的現場有多慘烈我就不多說了,有看過「十二夜」的大家都明白。
我想說的是,為了讓我自己不致於在收容所裡崩潰,從一開始我就決定要將我的感官都徹底封印起來。我刻意地冷漠,但這種冷漠並非刻意地不顯露情感,而是更根本的,打從心底決定今天我就是一台頑固冷硬的攝影機。
我絕對,我絕對不要在心裡產生任何的情緒。我想武裝我自己,唯有如此我才不會受到傷害。所以我蹲在籠子前,把自己當做是一顆大石頭,將自己與狗的視線接觸程度降到最低,不動情感,只是強硬地觀察。
這種自我封印絕對是一種生物本能。我猜想,這收容所裡工作的那些叔叔伯伯,整天做著這些沖大便、撿狗屍、圈狗進籠的動作,肯定也跟我一樣吧,如果不強行封印住情感的機制,如何能夠在這樣的地方為這麼冰冷的制度工作。
蹲靠在不同的牢籠邊,我看著籠裡的狗。
在前天進行的視訊會議中,我知道有一隻狗叫跳跳,牠很可愛,年紀又小,導演有意將牠當做「十二夜」的主角,以牠天真無邪的視角觀看收容所裡發生的一切。阿賢描述,跳跳有一個好朋友,從早到晚都跟跳跳靠在一塊,不管牠走到哪,跳跳就會黏到哪,是跳跳的靠山,這傢伙還會在衝水的時候主動用自己的身體保護笨拙的跳跳,十分溫柔大器。
跳跳的樣子極好辨認,恐怕是「十二夜」裡最顯眼的存在。我一下就找到了跳跳,蹲在跳跳的籠子前面看,但很奇怪,我沒看到有什麼狗擋在跳跳前面,倒是有一具屍體倒在籠子裡。跳跳默默蹲在屍體旁邊,眼睛咕嚕咕嚕地轉著。我叫阿賢過來看,阿賢楞了一下,然後搖搖頭不說話了。原來跳跳守著的那具屍體,就是在今天以前還努力幫跳跳擋住噴水的那個好朋友。
我離開了那籠,又蹲下。
起身,又蹲下。
每一籠都有每一籠的故事,每一籠都有每一籠的生離死別。
電影上映後,我看了一些網路評論。其中有些網友提到,人往往會過度解釋動物的情感,過去放大了狗的叫聲、表情或行為裡的意義,於是產生「狗在哭」、「狗在傷心」、「狗之間有友情」等等的幻覺,而網友說,「十二夜」這部電影就是在渲染這些情緒狀態,將人的想像投射進完全不具實際意義的狗的行為裡。說的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,但我想,你應該來看看,達摩是怎麼在同伴的屍體旁恐懼發抖的的模樣。你應該聽一聽,達摩四爪緊抓著牢籠,用力哭喊的悽厲。然後你再來告訴我,狗不會哭。你應該來看看跳跳跟牠的好朋友Diego的相處,然後你再來告訴我,狗之間不會有友情。
在籠子與籠子之間一蹲一站,緩慢穿梭。
我看似不動情感,卻是無法動彈。
人類將這些沒有犯錯的狗關進牢籠,我也是這些人類之一,無法自外,我無法用從容不迫的態度來假裝我的清白,我也無法喬裝出關懷的眼神去飾演一個我無法做到的、慈悲為懷的救世主。我肯定是面無表情。
唯獨有一刻,一隻狗走了過來,舔了舔我靠在籠邊自然垂下的手指。
牠大概是,依著求生的強烈本能,微弱地討好我。當我的手指感覺到來自牠的舌頭的濕潤溫度,我覺得非常慚愧。我自以為有著想要改變一切的心意,但那一刻,我只覺得我矯揉造作到了極致。於是我很快地站了起來。我不能繼續蹲在籠邊,讓牠們以為討好我就有離開那鬼地方的希望。對不起。
之後,我們帶出了導演選定的幾隻狗,讓志工安排救援之後的安置作業。
緊接著,並不安樂的安樂死開始。
沒有被計畫選中的狗,在極度驚恐中度過牠們人生中最後的十分鐘,死亡前夕全給嚇得屎尿齊出,嘔吐連連,最後才得以在昏迷中被注射毒藥。一隻隻狗屍被扔進黑色的塑膠袋,再丟進一捆捆的冥紙,上了大型垃圾車。
收容所點起了香,讓我們一起祭拜。
面無表情地念著一路好走之類的話後,我將香插好,一轉頭,卻見剛剛幫我們處理被救援出來的狗的志工EMT先生,滿臉淚水,哭得無法自己,連香都拿不好。
我怔住了。
為什麼,第一次到收容所的我,經歷真相後竟沒有崩潰嚎啕大哭,始終面無表情?
為什麼,一個把收容所當家裡跑,天天經歷殘酷真相的志工,卻哭得無法自已?
這個志工EMT,是我三十五年的人生中所見過的人裡,長得最接近殺人魔的男人。這個很巨大,超魁梧,整天活在街頭格鬥技的恐怖男子,號稱實際格鬥上百次,如果活在刃牙的世界裡面,大概可以在花山薰底下撐過一分鐘吧。EMT一有空就會到收容所拍攝即將被安樂死的狗的照片,再放上網路為這些狗爭取最後被領養的機會。他一身肌肉,經常到處救援被困住的流浪動物。為了做更多事,看起來不識字的他竟強行考取了動物稽查員的資格,我想考試當天,視力很好的他旁邊一定坐了一個答題滿分的資優生。之後EMT一發現不對勁,就會跑去稽查被領養的狗的後續發展,就怕狗被領養走之後過得並不好。他很窮,所以一天只吃一餐。我想那一餐他肯定吃很多。
EMT常常到收容所報到,卻依然在安樂死那天哭得很慘。
忽然我明白了一件事。
人類真的是一種完美進化的動物,我們天生就會閃避危險。天生,就會閃躲可能傷害我們的事物。憑藉著優異的閃躲本能,我們會竭盡所能遠離可能摧毀我們身體的東西,遠離可能會折磨我們心靈的畫面。
或許我之前一直說不想收容所看看,真實原因並非我必須保持身為一個監製的客觀,而是,我想閃躲我身為一個人類的殘忍自覺。
我很聰明,我知道一踏入收容所,我的情感就會被擠壓破碎,所以可能的話我不只不要進去,也盡量不想靠近。我很聰明,我知道一旦我無法逃避進入收容所,就得用百分之百的冷漠武裝我自己,才有一點機會抱持最基本的自制。我很聰明,我知道我一旦在拿香祭拜時說了過多的話,我就會不小心哭出來前功盡棄,所以我非常快就將香插在爐子上。
但EMT完全跟我相反。
EMT太笨了。
他笨到完全不懂得跟危險的事物保持距離。
他愛動物,所以即使很悲傷,他還是日復一日幹著不得不接觸悲傷事物的事。他放棄了正常人生,工作飄忽不定,只為了流浪動物有需要他的時候,他可以像泰山一樣忽然出現在每一個地方。「超級窮」這三個字刻在EMT身上不是一個虛無的形容詞,它是一塊帥氣的沉重招牌,紮紮實實地扛在EMT不斷戰鬥的人生上。
這個世界,註定不是讓聰明的人改變的。
聰明的人總是致力找出一個輕鬆的方法,在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裡,安身立命。
但笨蛋,因為笨到不知道怎麼跟這個世界妥協,所以只好正面迎擊。
當EMT哭哭啼啼地把香插在爐子上時……果然,香插得很歪。
這個連香都插不好的,笨蛋。
我默默希望「十二夜」的眼睛,就是EMT那雙又腫又醜的眼睛。
(然後EMT跟我在收容所邊緣亂晃,隨意聊天,我這才發現EMT是我的老讀者,2009年我辦「殺手,無與倫比的自由」簽書會時,EMT帶著他一家大小跑來讓我簽名,當時他超級巨大的身材讓我……不是很有印象,因為我只記女生謝謝!)
最後,「十二夜」誕生。
我想,這個世界上很難找出一個電影,像「十二夜」那麼窘。
「十二夜」的第一批觀眾群,註定要從最喜歡狗的人開始拓展起。
偏偏,我們聽了太多太多喜歡狗的人說,他們不敢進電影院,因為怕心酸崩潰。
但,如果連最喜歡狗的核心觀眾群都不敢進場了,那電影要拍給誰看?
這不是逆境。
這是絕境啊!
面對超窘的絕境,導演Raye跟我都很希望能夠想出一百種說服大家進電影院的方法,思考一些必須看這個電影的理論,琢磨一些說法,套套一些邏輯言辭。但我比較乾脆,一開始我就使出終極必殺技。我說了票房扣掉戲院抽成跟稅金後,完全不扣拍攝成本,全部都會分三年捐出去,票房絕對不會跑到我的銀行存摺裡變成我的車子房子馬子,只負責賠錢的我,希望回收的就是「一次真正的機會」!
反正你看了,就會知道為什麼要看了。
看十二夜的理由,就讓看過十二夜的觀眾自己來說。
現在的電影票房來到了四千五百萬,已經是台灣紀錄片的電影史上第二,確定可以上映到聖誕節,謝謝大家。但很不意外的意外,還是有很多人在我的臉書底下留言,說還是不敢看,但基於公益,依舊很樂意買票送人去看十二夜。
喔天啊!
比起票房,我在乎的,真的是一個又一個確實看完電影的人啊!
大家啊,不要再只是買票送給空氣看了,我當然知道只是買票卻不進場看電影的許多人,存著的是一副支持議題的好心腸,我也很感激,但我更希望,有越來越多鼓起勇氣接近危險,直視殘酷真實的笨蛋。
我們想讓你從電影院裡面帶走的,除了真實的感受,也希望帶走一份責任。
畢竟,只有當笨蛋越來越多的時候,這個殘酷的世界才有可能被我們改變啊!
說到笨蛋。
前一陣子,EMT興沖沖跑來跟我說,他想辦一本關於生命教育的教科書,讓小學生可以從小就認識對動物的種種責任,問我應該怎麼進行。怎麼進行?我覺得很恐怖,一個只讀我寫的小說的真男人,根本就是鄉民眼中的腦殘,忽然要超展開跑去辦生命教育的教科書,一定是亂寫。我努力叫EMT冷靜,先去讀幾本李家同跟洪蘭的書升級一下腦袋不遲。
又過一陣子,EMT又跑過來說他找了一些單位要辦教科書,卻被電,教訓他不是協會而是個人,難以有系統的合作,所以缺什麼就補什麼的EMT想成立一個動物保護協會,要我當會長。哎呀我說我從來不加入任何協會,除非是獵人協會或ISFYA協會,否則不想有任何例外。EMT持續以他有限的智商努力說服我,但還是完全失敗,畢竟我就是一種無法進入任何體制的不良體質。
EMT好像笨到不懂得放棄這件事。
但我知道生命教育會因為他不懂放棄而出現轉機。
……因為聰明的人會幫他嘛!
寫太多字了我的鍵盤快燒起來了。
這是我最後一次召喚票房。
我知道要大家一下子要像EMT這麼笨,很困難。
但,我覺得進場看十二夜,只需要一百分鐘的魯莽與無畏。
我不相信政府,我不相信修法,我只相信人心可以改變。
------我們沒有放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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